有莘不破做了一个梦,梦里江离坐在大荒原的雪包上,怀里还搂着那只九尾。
你得杀了它,有莘不破说。
没关系,少年道,在这里没关系。
太甲自桐宫中醒来,空荡荡的寝宫里一个人都没有。他摸了把脸,从硬邦邦的床上爬起来,自己找水喝。
冰凉的水一滴滴润进干涸的喉咙,这位被放逐的帝王这才想起,自己已经有三四年没有见过这位宿命中的死结了。
他坐在榻边,一只腿支起,试图回忆起这位友人的名字,可想了半天,他也只能记起那清凉而止如水的目光,在月夜下缓缓流淌过他的脸颊。再仔细想想,他又想起了那个如灰尘般破散的灵魂和躯壳。
哦,对了。
他死了。
许是因为回想起了年少时往事,这位暴虐的帝王显现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景色,他随手将金子打磨的小碗扔到远处,一把掀起厚重的衣袍,两条腿交叠着打晃。
似乎是都死了,太甲漫不经心地想,只剩他一个了。
这也没什么办法,毕竟因缘和宿命早就在僵尸的眼中定下了结局,哪怕是最锋利的剑,最勇猛的拳,甚至是最坚定的意念都无法打破。更何况他们几个自以为能逃离轨道的毛头小子呢?
“王,您这就醒了吗?”仆人被声音吸引,悄没声的出现在寝殿门外。
太甲意味不明的“嗯”了一声,紧接着仆人就隐匿了声音。
这位帝王的暴虐和无道早已在所有国民的心中留下了定论。他在继位的两年后,就如同在迷宫中走失了自己一般,荒淫无度,不尊礼数,仿佛要将这天下都拖进凶兽的血盆大口中一般。
有人认为他疯了,可他自己心里清楚。
都是命数罢了。
反正是无可避免的,又何必再多做挣扎,徒增伤悲。
有莘不破连托带拽的拉着江离,九尾狐被他们四脚朝天的埋在了雪里,弃之脑后。
你干嘛,锦衣的少年颇有不满,眉梢上带着一点克制的怒意。
在有莘不破看来,依旧是一副装模作样的可笑模样。
于是他一手掐上了少年细嫩的脸颊——反正是在梦里,他想。
江离果不其然的皱起了眉,一根藤条平地升起,狠狠的抽在了有莘不破的手背上,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。
有莘不破疼的一哆嗦,收回了手。
两人一个脸上带着红,一个手上画着彩,大眼瞪小眼。
这里……不应该是梦吗。有莘不破眨着眼,愣愣的问。
江离依旧是一副克制的嫌弃模样。
你睡傻了?他没好气的问。
我不在那里等师父,反而跟着你满荒野的乱跑,可不是为了看你做梦的。少年扬了扬脸,阳光刚好洒在他的脸上,白的耀眼。
有莘不破被他呛了一下,半天没说出话,心想,这可不对,当年的江离可是个文文静静、不多说话的主,怎么到这儿反而一副活灵活现的样子了。
他甚至没有追究自己是怎么找回这古早的回忆的,只是认真的思考。
如果这里不是梦,他有点儿紧张的咬住了舌尖,感受从那里传来的阵阵刺痛,那是不是说明他回到了四年前,回到了一切的原点。
如果真的一切都重来,他还能不能避开那个封闭的宿命,能不能逃开最终既定的结局。
喂,江离看他发呆,扬起一根俊秀的眉叫他,你发什么呆呢?
有莘不破瞬间从沉思中惊醒,睁大了眼睛看他。
他现在正在清醒的和自己并肩站在大荒原上,肩上没有沉睡的九尾,天上也没有寻查的秃鹰,自己更没有被媿蒙蔽双眼。
有莘不破得出一个结论,他大胆的,破釜沉舟的想,我真的回去了。
回到了那个原点。
而因果,已经开始改变了。
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江离,像是抓住了一把清澈的水,紧紧地攥在掌心。
那应该是痛的,但是江离却没有喊痛,他顺从的抬起手,跟着有莘不破的力道挪动步子。他的脸上带着亘久以来,不破所熟悉的那种沉淀后的静默。
你要去哪儿?江离边跑边问,接着又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他,你不会打算跑着出大荒原吧?
有莘不破不理他,只一心想带着他向外跑,跑过也许不存在的天劫,躲过有穷的车队,错过雒灵错过祝融城错过巴蜀漫天的悲云。
他宁可错过一切,不再去体验一次失去和破坏,然后一脚踏破那圈圈圆圆的命运。
这样大家就可以依旧如常的活下去,他们也不必再经历一次鲜与血的碰撞。
喂,江离见他不应自己,就使劲拉他,叫他停下。
你不能再跑了,他说,再往前是天劫的中心,即使是你,也有可能被泯灭在女娲所遗漏的怒火中。
没关系的,有莘不破听见身后的少年这样说,没关系的,你不需要逃。
于是他停下来的脚步,转过身,张开双臂,接住了因为骤停而冲向前的江离。
不,他说,我不是在逃。
我是在救赎。少年看着江离,一字一句道。
“今天大王怎么样了?”伊尹站在桐宫外,面色和蔼的问仆人。
那仆人老老实实的重复了一遍重复过很多遍的话:“大王起来后就去读书了,现在正在浇花。”
伊尹叹了口气,交代他好生伺候,转身冲着虚空道:“你这样真的好吗?”
虚空中无人应答,于是这位经世的佐臣,就又如来时那般,匆匆的离开了。
桐宫中,太甲手里拿着个精致的小银壶,给庭院中一株桃花浇水。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……”
他玩笑般的念了两遍,又很是耐心的修建多余的枝叶:“你说你在这儿长了几年光景,也不见开花,总不能是棵石树吧。”
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暴君,此刻却像一个园丁一样,围着一棵桃花打转。
“大王……”一旁的侍女终究是看不下眼,出言提醒:“大王……这棵不是桃树,是施术留下的映像,不会开花的。”
太甲的自言自语被打断,扭头看了她一眼,脸上爬满冷酷。
紧接着,他回过头,仔细的剪下了一根长出形状外的长枝:“来人。”
侍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,这才浑身颤抖的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下了弥天的大错。侍卫走上前,娴熟的一左一右架起她——这已经是他们这这一年来杀掉的第三十七位下人了。
侍女大概也是被死亡吓破了胆子,她顾不上什么礼节,抖动而含糊不清的口齿间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。
太甲很是不耐烦的挥挥手,示意侍卫速战速决。
他还有花要照料。
他们顺利离开了大荒原,在一片陌生而熟悉的草地暂且休整。
有莘不破累到不想动弹,半死不活的摊在地上,江离则坐在他身边,下午灼烈的阳光照在他背上,将一片阴凉的投影印在有莘不破的脸上。
让你跑这么快,江离言语中有些幸灾乐祸,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?
有莘不破在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,鼻腔里充满身边人身上的清新的草木香,有些懒洋洋的拉长声音。
不知道,总之我们去一个,要酒有酒,要肉有肉,要朋友有朋友的地方。
他睁开眼,却突然发现背着光的江离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。
「这个世界就很好了,要酒有酒,要肉有肉,要朋友有朋友,到什么天外天去干什么?」
你……还要去天外天吗?有莘不破听见自己这样问。
「我的归宿在天外天。」
江离皱着眉,似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。
我……
他有些犹豫着开口。
「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?我原来以为我都知道,到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。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。」
我想……大概暂时,我想先自己试一下,过一下自己的生活。江离偏过脸,避开有莘不破的视线。
可是——有莘不破紧紧追随着他,一双眸子仿佛要看进他的脑海里——可是,如果过了几十年,你又重新发现,你师父是对的,当你耗尽了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,却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。
也许,到了你临死的那一刻……
「也许,到了我临死的那一刻」
他喃喃道,也许,到了你我临死的那一刻……
江离猛的站起身,强烈的阳光直射有莘不破的脸,他却依旧顶着让人眩晕的光,运作着眩晕的脑袋看着江离,看他嘴张张合合,听他有些慌张的叫自己的名字。
不破……
不破!江离大声的冲他喊,看他眼睛的焦距重新回到自己身上,你没事儿吧?
他有些担心的问。
有莘不破坐起身来,摇摇头,没事儿,他说,我们……
他突然抬起头。
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?他问道。
“等一下。”
太甲叫住了侍卫,在侍女的尖叫中掐了掐眉心。
“算了。”他说,“今儿不想杀人。”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他应该一向是个草菅人命的混蛋才是,怎么会突然之间起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怜悯之心。
不过算了,毕竟不是什么不得已的环境。
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?有莘不破重新问了一遍,一字一句咬的清清楚楚。
江离没有说话,之前那种活生生的感觉从他身上剥离开来,漏出内里那个晶莹剔透却又饱经沧桑的芯子。
不破……他念道。
有莘不破豁然起身,如同困兽一般暴躁的走动,他也褪下了那层“有莘不破”的外皮,将自己那颗暴虐而破碎的心脏呈现在了眼前。
果然,这里是梦。他咬着牙,声音在喉咙里滚动。
不,江离站在一旁,那依旧如水的目光洒在他脸上,不是梦。
他走上前,抓住有莘不破的手,用力的,狠狠的抓紧,像是不久前有莘不破做过的那样。
我在这里,他说,你也在这里,我们都在这里。
有莘不破感觉自己的手腕疼的很,疼的像要炸裂,他的头也嗡嗡的叫。
这不对,他嘶吼,我……你,你明明已经死了!
我没有,江离平稳的反驳他,至少现在我还活着。
那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?有莘不破通红的眼睛瞪着他,还是说,我们现在就在你那个什么天外天里。
江离不说话了,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嘴唇,似乎在做什么定夺。
可是有莘不破一如既往的,可悲的敏锐。他挣开江离的手,后退了两步。
然后他笑了,嘴角向旁边拉扯,笑的愤怒而悲伤。
有意思吗,他问。
两个人这么……装模作样的,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,再拼了命的装出一副年轻时的模样——他笑着看江离——有意思吗?
不破……江离依旧看着他,嘴里轻轻的叫着他的名字。
不破,江离闭上眼。
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?他轻声问道。
声音像他每一次的自言自语一样,沉碎在风里。
然而有莘不破却听得清清楚楚——你难道不想,试一试打破这因果吗?
你难道不想要……
「我要到天涯海角去,到毒火雀池去,到天池去,到大人国去,到招摇山去,到羽民国去。」
你难道不想……
「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,找到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,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不死山,找到长生不死的秘密!」
江离一步步逼近他,眼睛牢牢锁在他涣散的目光上。
你不是说过……说过要接住有穷饶乌的箭,刺穿季丹洛明的甲,踩着血剑宗的尸体,撕破血祖德影子,踏碎心宿的内脏,捣毁天魔的老巢吗!
有莘不破紧紧闭上眼,死死咬住后槽牙,像是在忍耐,又像是在害怕。
不,他终归说出了口,这不一样。
即使你可以操纵这里的一切,即使你是这里的主宰,即使你能打破因果打碎宿命,让我一拳砸碎那个该死的僵尸的破烂脑袋——
有莘不破说道,绝望地说道。
——也没有意义,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真实。
那真实是什么呢?江离反问。
是我们宿命中的对立,是九道龙息裹挟的杀意,是种在心剑上的心诀,还是你漫长而无聊的悔恨?
他步步紧逼。
真实就是——有莘不破毫不退让的吼了回去——就是我现在自己一个人呆在那个愚蠢的桐宫里,照顾着一个根本不可能他妈的开花的树!真实就是我永远都摆脱不了那个可笑的命运!
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呢,江离又问。
他始终不急不躁,连声音都要低下八度,却声声如雷的砸在有莘不破的耳朵里。
你在这里,我在这里,你在经历着的一切都确实的在这个空间里发生着。
江离露出了很好看的微笑——他向来很好看
这还不够真实吗?
他说。
————tbc
可以说是很意识流了,如果不介意,请结合原作十六和十九章阅读。
万万没想到今天这么忙,忙到脑阔疼。